1
寄住在我家的表哥陆青屿科考得了头名。
白月光却想用掺了料的酒灌醉他,让他延误殿试,不能高中。
不忍父母厚望落空,我将事实坦然相告。
父亲母亲勃然大怒,将那白月光乱棍打死。
官至三品的陆青屿,将这一切都算在我头上,牵连我全家惨死。
重活一世,我任由他罢考,看着他的宿敌高中状元,簪花游街。
……
京都会宾楼下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有一位头簪红花的少年郎身骑白马,悠然而过。
“陆公子生就一副潘安貌,才华惊世动长安,如此绝世佳公子,倒是便宜了近水楼台的你。”
闺中蜜友陈双双调侃我说。
前世,我也以为我与陆青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及笄那年的生辰礼,便想求他亲手为我画一副丹青美人图,他借口功课忙,冷冰冰地推脱掉了。
父母亲也指责我不懂事,太过任性。
可当天夜里,临时起意给陆青屿送去补汤的我,却在他的书房瞧见,他执着我那丫鬟玉茗的手,在素白宣纸上,落下一笔一画...
“...等到你表哥高中状元,烟雨你可就是状元夫人啦!”
陈双双的戏言将我从往日回溯中拉回。
状元夫人?
我贵为京兆尹千金,并不稀罕什么状元夫人的头衔。
却不忍陆青屿十八年寒窗苦读一朝尽废,不忍父母亲殷殷期盼落空。
陆青屿埋首书桌前的几日里,不信神佛的我,却在佛龛前长跪不起,诵经书卷。
只为求佛祖,佑他殿前高中。
殿试的当天早晨,为了博个好彩头,天还不亮我便去会宾楼买了当日的第一份状元糕。
满怀欣喜地捧回家时,却在街角处瞧见并不当值的玉茗,鬼鬼祟祟的与一男子交谈——
“你确定这药能管用?”
“妹子你就放心吧,咱们老家就是用这药让牛马交配,再矜持的男人,有了这药他也求着你来...”
我红了脸听了半晌,本来还以为这是玉茗给府里的牲畜用的。
没成想,玉茗接过来后,竟然说道:“什么求不求的,我只要他误了殿试就好。”
“妹子说得对,这男人啊,地位越高,越是难以掌控。”
男人说着朝我家巴望了几眼后,满是贪婪地说道:“只要你能成为这京兆府的少夫人,哥就知足了。”
“这宅子得值多少银钱啊,妹子,等你嫁给那陆青屿后,咱们一家是不是也能搬进来?”
玉茗自得道:“那是自然,你就回家等我好消息吧!”
他们兄妹俩要谋害的竟然是陆青屿!
我不忍表哥被玉茗耽误,入府后便将玉茗与她兄长的密谋和盘托出,让他惊醒些,莫要着了玉茗的道。
陆青屿却说我是嫉妒玉茗,才用这般腌臜的伎俩辱她清名。
无奈之下,我只能父母亲告密。
爹娘勃然大怒,当即便将玉茗和她手里的脏药拿了,拖到院子里,当着陆青屿的面儿,乱棍打死。
陆青屿当下一言未发,殿试中,也高中状元。
三年后,他便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子,成了大周最年轻的权臣。
我爹娘看着官袍加身的陆青屿甚是欣慰,直感叹自己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。
可就在那一年,陆青屿勾结兵部,以谋逆之罪诬陷我父亲,害得我们全家被满门抄斩!
行刑前,他恶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:“沈烟雨,都是你这个毒妇害得玉茗惨死!”
“你和你们全家都该为她偿命!活该不得好死!”
那一夜的刑部大牢里,他对我用上了最残忍的刑具后还不解气,便让人取了一把烧红了的匕首,将我一刀刀凌迟。
如今,重来一世,我再不会干预这个白眼狼的人生。
2
陆青屿不过是我爹爹的庶妹之子,其父亲也只是岭南贫瘠之地的一个小县令。
他却自幼聪慧绝顶,三岁便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。
开蒙后,我爹爹唯恐岭南的偏远落后耽误了陆青屿,特遣人将他从岭南接来京都。
将他当做亲儿一般疼宠,为他请来京师最好的先生授课教学,吃穿住行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。
他接连高中解元、会元后,只差一个状元便可光耀陆家与沈家门楣。
我却打定主意,任由陆青屿继续走他原本的命运,绝不多干涉半分。
科考那日,爹爹早早命人备下车马,喜气洋洋的等在府门前。
不多会儿,下人却来报:“老爷不好了,表少爷他...他不见了!”
爹爹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不见了?什么意思?”
“老奴把府里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底儿掉,可都没有瞧见表少爷的身影啊!”
爹爹身子晃了晃,我忙疾走数步搀扶住他,“爹爹别急,说不得是表哥自己等不及,已经先入宫去了也有可能。”
他拍拍我的手,道:“烟雨说得对。”
“这样,管家你先带人再给我把府里府外彻底的翻一遍!”
“武教头你再带一队人把表少爷常去的场所,结交的友人处全都给本大人搜一遍!”
这一找,直找到殿试结束,管家才凑到父亲耳边嘀咕了几句。
“什么?你亲眼瞧见的?!”
管家愁眉苦脸道:“当真,老爷。”
爹爹脸色铁青地带了一队人赶过去,瞧见被陆青屿搂在怀里的玉茗,便怒不可遏地甩了她一记耳光!
陆青屿心疼的将人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,满目愤慨。
“舅父,此番乃是我喝酒误事,辱了玉茗清白,您若是要清算,还请针对青屿一人,莫要牵连无辜。”
“胡闹!”爹爹勃然大怒道:“你醉酒不清醒,这贱婢可是清醒的!”
“可她全程未曾呼救,这才导致你误了殿试,误了你的前程!青屿,你糊涂啊!”
玉茗闻言死死咬着嘴唇,一言未发,眉头紧蹙的模样,却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陆青屿见状,甚是怜香惜玉道:“女子名节本就比天大,她死死捂着此事还来不及,怎敢呼救?”
“她不敢呼救,那你可知无端延误殿试,等同于戏君,是大罪啊!”
陆青屿熟知律法,又怎会不知。
“延误殿试的是青屿,青屿一人做事一人当,绝不连累舅父。”
一直强撑着的爹爹闻言,两眼一黑便昏厥了过去。
我忙搀扶住爹爹,与管家一道将爹爹送回房中。
“烟雨...”
陆青屿叫住我,目有愧色:“我知你对我情根深种,只是我心里已有玉茗,再也放不下其他人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我默然轻笑:“表哥说笑,有些人心比天高,命却比纸还要薄,遇到同类,自然会惺惺相惜。”
陆青屿脸色瞬间难堪的紧。
玉茗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屈辱模样。
“以前是烟雨不懂事,不懂得姻缘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才是。”
前世我不是没有怨怼过,为何陆青屿会死心塌地的爱上命如蒲草,一无是处的玉茗?
如今我倒是无师自通。
陆青屿幼年初来乍到京都,家世出身和不甘平凡的心气,不都与底层的玉茗如出一辙?
比起只会心疼,却无法共情陆青屿的我,自然是他们更加的心有灵犀。
早知今日事不能善了,我一早便请了位郎中守在府里。
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。
“唉,幸好沈姑娘未卜先知,请了老夫来,不然沈大人这一遭怕是就危险了。”
我低眉敛目站在爹爹床边,哪有什么未卜先知,不过是看清了陆青屿的真面目而已。
娘亲拉着我的手,看着昏睡中的爹爹,兀自垂泪。
爹爹醒来后,久不见人影的陆青屿终于出现。
却不是来认错,而是逼婚——
“外甥恳请舅父,准许青屿迎娶玉茗为妻!”
3
爹爹以为自己听错了,又问了陆青屿好几遍。
“你要娶个贱奴出身的丫头为妻?!”
“舅父没听错,青屿在此立誓,今生今世,非她不娶!”
母亲揩了揩眼泪,忍不住疾言厉色地训斥他道:“孽障!你糊涂啊!”
玉茗‘噗通’跪在母亲脚下,泪眼朦胧道:“玉茗已是表少爷的人,若是不能嫁于表少爷为妻,奴婢宁愿一死!”
她三言两语,便说明自己只做正妻,并将所有过错,轻轻松松地都推到了陆青屿身上。
都是陆青屿毁了她清白,她并无任何错处。
“一个贱婢,也敢在主子面前叫嚣?!来人啊,给我把她拉出去,乱棍打死!”
陆青屿闻言,死死搂住玉茗,疾言厉色地冲母亲吼道:“舅母未曾为我考虑半分,试问,若是舅母亲子,你可会这般苛待他的爱人?!”
真是可笑!
沈家上下都清楚,比起我这个亲生女儿,陆青屿更像是沈家的亲子。
他自来我家,一日三餐都是娘亲特意让小厨房给他做的,时令瓜果,我这里不一定有,但绝不会少了陆青屿的。
有个头疼脑热的,爹爹更是向朝廷告假,衣不解带地照料他。
爹爹娇惯他,十多年里,他十指不沾阳春水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日子过得比我这个嫡小姐都金贵。
到头来,他却倒打一耙。
这等小人,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?
母亲也险些被气的厥过去。
我扯了扯母亲衣袖,软声劝慰道:“母亲,算了,殿试已经结束,您便是打死她一百回,表哥也变不成金科状元啦!”
悄无声息地在陆青屿心口戳了一根刺,我又接着说道:“再者说了,您和爹爹只是表哥的舅父舅母,管他一时,难道还能管他一世?”
“如此,便成全表哥,让他带着玉茗单住去吧!”
听到我让他们搬出去时,玉茗明显慌了。
“小姐,您嫉恨奴婢,想要把奴婢赶出府去可以,但表少爷可是您的亲表哥啊!”
“您就是再恨,也不该牵累他呀!”
口口声声说是为陆青屿着想,可不过是怕搬出去后,跟着陆青屿过苦日子罢了。
爹爹也不同意,他倾尽心血栽培的外甥,怎么可能看着他娶个丫鬟,就此荒废学业?
他撑着身子坐起来,看着陆青屿,语重心长。
“你可曾想过,未来入仕,想要爬的高还站得稳,少不了一个得体的夫人替你在后宅斡旋。”
他鄙夷地扫了玉茗一眼:“可这丫头一家三代都是无赖,对你仕途不但无益,还只会拖累你啊!”
陆青屿眼神闪烁,分明有些迟疑。
可看到玉茗哭得梨花带雨,他还是梗着脖子咬牙说:“青屿不在乎。”
爹爹双拳紧握,终是叹了一口气道:“好,那舅父便成全你们。”
“你怎就老糊涂的任由青屿胡闹啊!”
陆青屿走后,母亲急了。
我服侍爹爹服下汤药,安慰娘亲道:“娘亲别急,爹爹怕是另有用意。”
爹爹欣慰地拍拍我的手背,道:“还是烟雨看得明白。”
“只有吃得苦中苦,才能成为人上人,他执意如此,那就等他吃够了苦头,自己回头吧!”
陆青屿与玉茗离开的那天,我亲手将玉茗的卖身契还给她。
“从此,你再不是奴籍,也和我沈府再无干系。”
“日后婚丧嫁娶,也全凭你意愿。”
玉茗接过卖身契,翻来覆去的将卖身契看了又看。
她并不识字,我不知她在看什么,便问她:“你在找什么?”
该付给玉茗的工钱,我也早让管家给她结清,以往添置给她的衣物,也没有扣下,我不记得自己还欠她什么。
玉茗倏然瞪着我,义愤填膺道:“表少爷是你的亲表哥,他开府,难道沈大人就全无表示?”
我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指责我爹娘没给他们‘分家’的钱。
站在她身边的陆青屿一言未发,目光却隐见不忿,显然也是这般想的。
呵,可真是吃着碗里的饭,张嘴就骂着厨子的主儿啊!
“大周律例,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,不得苛待,否则视为不孝,鞭笞三十,表哥我说的可对?”
他不耐烦地皱眉道:“是又如何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我莞尔一笑道:“既然表哥熟知律法,那你可曾听说,舅父含辛茹苦教养外甥长大,还要负责给他银钱,让他建府娶妻,养活他一辈子的?”
这是舅父还是冤大头呀!
被我一通揶揄嘲讽,陆青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,好不热闹。
“是你们看他聪慧,便擅自将他从父母身边夺走。”
“你们既然将他抢来,那就该负责他一辈子!”
原来,他们竟然是这么想的。
“我爹娘只是将表哥带到京中授课,并不是将表哥过继,表哥只要愿意,随时可以返回岭南家中做自己的...庶少爷。”
我那位庶出的姑母,当年便不顾家人的劝阻,执意嫁给陆父为妾,跟着他远赴岭南。
陆青屿不愧是她的儿子,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她的衣钵。
4
“玉茗,不必苦苦哀求她,只要我有才华,早晚会有位极人臣的一日。”
“是么,那烟雨便预祝表哥美梦成真吧!”
只是没了我家的扶持,陆青屿怕是连束脩费和笔墨纸砚都付不起。
可我没有想到,不过半月,一个陌生的猥琐男人便敲开了沈府大门。
那人麻屣鹑衣,分明一副落魄状,一双三角眼扫过我家门庭,满是贪婪。
管家拽住他,不让他进门,他就坐在我家门口大声哭嚎——
“这是我家,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门?!”
“过路的街坊们都来瞧瞧啊!京兆尹他仗势欺人,亲外甥毁了我妹子清白,现在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啊!”
“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妹子哦,白白被他家占了便宜!”
他不要脸皮的无赖行径,很快就引来一大群人的围观。
我认得这人,他正是玉茗那赌鬼哥哥——柴三儿。
若是让这等小人入府,日后他不定会如何编排我沈府。
我立即将他拦在门外:“我爹爹为官清正,没有什么不可对外人言的。”
“咱们就当着百姓的面儿,让大家伙评评理,究竟是孰黑孰白,孰对孰错!”
我话音方落,围观人群便一阵叫好。
“沈姑娘说得对!沈大人他为官大公无私,断案也最是公允,你就在这儿说吧!”
柴三儿瞪着我,阴沉沉说道:“好啊,那就在这儿说,沈姑娘不要后悔就好。”
“当年我妹夫本来也是有爹有娘的,可就是沈国荣这个老匹夫见我妹夫才高八斗,将来会有大出息,就把他从爹娘身边抢走!”
“十多年与生身爹娘分离不说,沈府还时常虐待打骂于他。”
“而今只是因为他没有高中状元,便狠心将他赶出府去!大家伙评评理,有他们这种有奶是娘,没奶就不认人的吗?!”
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唏嘘,“没想到沈大人私下竟然是这种人...”
我不慌不忙道:“当年我爹将表哥从岭南带来,的确是看中了他的才华。”
“你看看,她承认了!”柴三儿得逞地大笑。
百姓们听到‘岭南’两个字就面有难色。
“岭南可是穷山恶水啊!”
我顺着他们的话,继续说道:“不错,大家伙都知道,岭南年年洪涝,缺衣少食。”
“我表哥虽然是官宦之子,可我那姑父只是个九品小官员,表哥又是庶子出身,莫说请个好先生教习,就连温饱都难以为继。”
“我爹爹心疼外甥,又不忍他明珠蒙尘,这才将他带来京师。”
“至于打骂苛待,却是从未有过的事,诸位若是不信,随时可以找沈府的下人来对峙!”
柴三儿气得跳脚:“你家的下人,肯定是偏着你们说话!”
他话音刚落,便有人仗义执言:“我是陆青屿的同窗,顾鹤陵。”
“我来为沈姑娘作证,那陆青屿十指白皙无茧,面色比常人都要更红润些,哪里是受过苛待的模样!”
“分明是你栽赃京兆尹,所图不轨!”
我微笑着向他颔首:“多谢顾公子慷慨陈词。”
柴三儿却还要狡辩:“那他现在要立府娶妻,你们不该给他买栋宅子,给我们...我妹子住吗?”
“不该。”
我语气坚决,“表哥延误殿试也要求娶我的丫鬟,并言之凿凿,他是顶天立地的君子,靠一己之力也可以养活妻儿。”
“我表哥这般有骨气的要磨练自己一番,你怎可釜底抽薪,坏他意志?!”
围观的人听到陆青屿竟然为了一个丫鬟延误殿试时,几乎惊掉了下巴。
其中一个书生鄙夷地哼道:“我还当成陆青屿有什么天大的隐情才误了殿试,可原来竟是为了一个小丫鬟!”
“习得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,可他辜负了圣恩,视为不忠;辜负沈家十数年的栽培,叛出家门,视为不孝!”
“此等不忠不孝之人,竟然还有脸登门,让本就有恩于他的舅父继续供他吃喝,供他娶妻养儿?”
“好生无耻啊!与他同为贡生,简直就是我等读书人的耻辱!”
他一番慷慨激昂,迎来无数掌声:“说得好!我等也羞于与他为伍!”
柴三儿偷鸡不着蚀把米,见情况不好,早跑没影了。
人群散去,我感激地向顾鹤陵行礼:“还未谢过顾公子仗义执言,烟雨甚是感激。”
他不慎在意地摇摇头,莞尔一笑道:“哪里的话,分明是我也不耻他的小人行径。”
“只是沈姑娘临危不惧,且还条理分明,言语有据,姑娘有大才啊!”
我哪里有什么大才,不过是死过一回后,没前世那般胆小怕事罢了。
“顾公子说错了,男子的天下在朝在商在野,而女子的天下,在内宅。”
“统辖好这一方小天地,可不是什么易事,其中佼佼者,可不比学子寒窗苦读来的容易。”
我不过是说了自己的心里话,月亮门下,顾鹤陵却目光灼灼的将我望着。
5
很快便到了殿试唱榜那日。
陆青屿没有参加殿试,我们家人也无心再去凑那份热闹。
“传胪大典是在皇极殿,今日只是唱榜给其他人看的,我们赶过去,也没甚新鲜可瞧。”
陈双双却执拗地将我从府里拖出来:“谁稀罕看唱榜呀,我要看的可是咱们大周的青年才俊!”
会宾楼就在榜单的对面,我与陈双双坐在二楼包间,点了一壶清茶,三两点心。
静观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“今年的唱榜可有看头,咱们京都排名第一、第二的大才子角逐状元席位,且看今朝状元头衔花落谁家!”
陈双双嘀咕道:“这些人竟然还不知道你表哥延误了殿试,好可怜哦!”
传胪大典上的排名,只有朝臣知晓,外面的这些学子并不知晓真正的排名。
话音方落,她便戳了戳我的手,“你看那是谁?!”
街角那边,赫然是陆青屿与玉茗。
玉茗手臂上挎着个篮子,像是出来采买,无意间路过这里。
瞧见这里人头攒动,陆青屿便脸色阴沉的加快了脚步,想要离开。
“这不是陆会元嘛,马上就要开榜了,你来的正好!”
陆青屿正要拒绝他的‘好意’,唱榜便开始了──
“甲戌年春,殿试甲等第一名,顾鹤陵!”
那学子一愣,正对上陆青屿冷冰冰的目光,他讪讪地嘀咕道:“怎么不是陆会元呢?”
也怪不得陆青屿会脸色难看。
顾鹤陵与他同为一个授课先生,却向来针尖对麦芒。
课业上不对付,私下为了争夺京师第一才子的名头,也斗得如火如荼。
对陆青屿来说,无论是谁得了这个状元头衔他都无所谓。
唯独顾鹤陵高中,让他恨得夜不能寐,痛不欲生。
陆青屿目凉如冰的甩开那学子的手,转身的刹那,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失落痛苦。
玉茗迎上来,正撞上他的失意。
陈双双又戳了戳我:“快看快看,好戏来了!”
只见玉茗眼中泪眼汪汪,凄楚地望着陆青屿:“青屿,你可是在怪我?”
陆青屿双拳紧握,忍了又忍,才抬手,将玉茗被吹乱的发丝掖到耳后。
“…没有的事,即便不通过科考,我未来的成就也不见得会比他们差。”
陈双双叹为观止,啧啧称奇道:“原来陆青屿竟然吃这套?”
他吃哪套我不在乎。
只是他无端延误殿试,圣上先前不怪罪是忙于殿试,无暇分心。
如今殿试结束,只怕沈家难逃此劫。
我急急忙忙回府,与爹爹提起此事。
爹爹冷哼道:“圣上若是想降罪,哪里用等到传胪大典后?”
“是金科状元顾鹤陵替咱家求的情,皇上圣明,知道你表哥这事,咱家也是苦主,这才没追究。”
爹爹一心为国为民,又有顾鹤陵求情,这才免了罪责。
可陆青屿……
“唉,可惜你表哥,”爹爹叹息道:“他十年之内都别想入仕了。”
藐视皇恩,只是罚他十年不得入仕,罪责并不算重。
可人的一生,能有多少个十年?
很快,我便顾不得分心,顾鹤陵母亲上我家提亲来了。
母亲问我意愿。
“是娘亲的错,以前以为你迟早会嫁给...从没考虑过你的亲事。”
她笑着拍拍我的手,“爹娘瞧着那顾鹤陵倒是个不错的人选,百年书香世家,清贵子弟,又是金科状元,多少闺阁千金属意他,他都没动过心思。”
“是个心性坚韧的,比你那...”
说到陆青屿,母亲脸上又见忧色。
我放下绣了一半的团扇,“女儿也属意顾大人。”
能因为我说‘以内宅为天下’而心动的男人,定然不是个迂腐之徒。
他开明又包容,能容忍我有自己的见识与看法,这很难得。
定媒下聘,婚事的日期很快定下来了。
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的那日,我盖着红盖头上了花轿。
坐在轿子里,吱呀呀轿子被抬起时,一只骨节分明,清隽如竹的手伸了进来:“先吃点点心吧!”
是桃花糕。
我接过来,小小的咬了一口,丝丝甜意在唇齿间爆开。
花轿走了不远,便又停下,轿外争执声四起。
撩开轿帘偷偷一瞧,对面一顶寒酸的花轿,正与我们堵在街角,互不相让。
再看陆青屿,他虽然身穿大红色喜袍,可那衣料却皱皱巴巴毫无光泽。
才短短几个月,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,脸色蜡黄。
他身后的花轿,也是寒酸的可怜,轿帘上甚至还打着补丁。
轿子后,嫁妆箱子,一只也无,若不是陆青屿身上还穿着喜袍,谁能想得到这竟然是在娶亲?
陆青屿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,不加掩饰的目光径直朝我看来。
我忙放下轿帘,整理好盖头。
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出后,陆青屿曾上门偷偷找过我。
“烟雨,你为何要嫁给那顾鹤陵?你明知道我与他不对付,为何还——”
我不愿与他多说,便拿话搪塞他道:“他是良人便好。”
他与陆青屿不合便更好了,免得我日后嫁人还要撞见陆青屿。
“婚姻大事,怎能如此儿戏,烟雨你告诉表哥,你心里可是还有表哥,为了报复我和玉茗,所以才要匆匆嫁人?”
他好大的脸呀,可真是把我恶心坏了。
见我直勾勾地瞧着他不言不语,他竟吐出一句话来:“烟雨,我后悔了。”
6
“我先前以为,只是延误了殿试而已,便是三年后不能再参加殿试,也有数不胜数的先贤无功名而入仕。”
我勾了勾唇角,满目嘲讽。
他向来自傲,便以为天底下的好处都该为他让步,可凭什么所有人和事都要等着他?
“玉茗家一贫如洗,家徒四壁不说,下雨的时候房顶还漏雨,我好多珍藏的孤本都被雨水给淋坏了。”
“第二天本想着等太阳出来晒晒,好挽救一下。”
“可我第二日起床,却瞧见柴三儿将那些书本当做柴火烧了大半!”
我听完他的诉苦,只觉得啼笑皆非。
那些孤本,陆青屿向来看得和眼珠子似的,碰都不许我碰一下,如今却被柴三儿那个目不识丁的蠢物给一把火烧了。
“那又如何?玉茗和她的家人,不是你的选择吗?”
“可我后悔了,烟雨,你眼睁睁地看着我犯错,为何不拉我一把?”
“如果你拉我一把,那么如今打马游街的状元郎就是我,破格被圣上选入刑部的也是我,娶你的...也会是我。”
真是可笑啊!
我前世不就是因为拉了他一把,才被他恩将仇报,满门抄斩?!
他怪我,不过是不想承担负心薄情的骂名,让我做个恶人,待他科考后,爱情与名利双丰收。
真是好盘算啊!
只是,我学会了一个道理。
多管闲事,天打雷劈。
尊重他人命运,收起自己的好心。
我推开他,“陆青屿你错了,你娶不娶玉茗,都与我没有半分干系。”
这辈子,他是贵是贫,是高官还是平民,都与我们沈家没有半分干系。
回门的那日,爹娘见我,面上是喜气洋洋的,只是眼角眉梢总挂着挥之不去的阴霾。
当着顾鹤陵的面儿,我不好多问,便趁着母亲带我试新衣的空当询问一二。
“还能是因为什么,当然是你那个好表哥!”
母亲说,柴三儿知道陆青屿的孤本很值钱后,倒是不当柴火烧了,反而一股脑的都给他贱卖了。
到手的钱不修房子不买粮,更别说给他买笔墨纸砚了,全都进了赌场庄家的口袋。
“你表哥去讨要,那柴三儿非但不给,还骂你表哥是个窝囊废,银钱挣不来,饭倒是不少吃!”
倒也没说错,陆青屿除了书念得好,的确没有别的本事。
“他们骂人就算了,竟然还对你表哥动手,玉茗那丫头也是个死的,竟然任由她兄长将你表哥打成重伤,就连脸都给毁了!”
说到这儿,母亲眼圈忍不住红了。
大周律例,凡是容貌损毁者,一律不许科考入仕。
如此一来,十年之后,陆青屿也休想再入仕途。
我拍抚着母亲后背安慰道:“不能入仕也无妨,只要他能静下心来,凭他的才能,便是做个授课先生,也足以养活自己。”
母亲听我这么说,便明白了我话里的深意,“烟雨,你...”
“母亲,我还是那句话,他并不是你和爹爹所出,正所谓人心隔肚皮,以前顺风顺水时尚不记你们的恩情,如今就更别说了。”
7
爹娘认清陆青屿是个白眼狼,下定决心和陆青屿断个干净。
谁知,三个月后,陆青屿便带着大腹便便的玉茗跪在沈府门口。
府里只有娘亲在,我担忧她应付不来,接到消息后,顾鹤陵就匆匆带我赶了过来。
短短几个月不见,陆青屿脸上多了一道贯穿半张脸的疤痕,将他仅存的清隽之气毁的一干二净。
满头青丝却已然花白了大半,跪在那里佝偻的背脊,让人完全想不到,他还不到二十岁。
瞧见顾鹤陵小心翼翼扶着我的模样,陆青屿满眼妒恨。
想他婚前,事事都还压顾鹤陵一头。
如今才过去不久,顾鹤陵官袍加身,他却穷困到穿着补丁衣服,自尊心强如陆青屿,又怎会不恨?
“烟雨,求求你去跟舅父说,就让我和玉茗回府住吧!”
“若不是舅父往日太过严厉,我也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,不过你放心,日后我定然不会再顶撞舅父,事事顺他的意。”
到现在他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,话里话外都还在指责我爹爹太强势。
“烟雨...”
玉茗面有菜色的开口道:“不管以前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,现在我都是你嫂嫂,肚子里的孩子,未来也要唤你一声表姑的。”
她倒是会攀亲戚,只是我却不敢认。
见我不说话,她继续舔着脸说道:“相公这辈子是不能再入仕,但是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继承他的衣钵,将来高中状元,让沈府也跟着与有荣焉!”
哦豁?
这意思是,我们家还得替他们教养儿子?
“我与你,往日只有主仆情谊,如今这情谊也不在了,所以,你还是称呼我一声沈姑娘吧!”
“至于陆青屿,你曾经说我们沈家上下都凉薄的紧,唯独玉茗不介意你的身份,肯对你笑,偷偷给你送吃的用的。”
“可你曾想过,没有我的授意,她一个小丫鬟从哪里来的那些吃食和用具?”
此话一出,跪在我家门前的两人脸色齐齐大变。
玉茗脸色煞白,她怕是从未想到过,她与陆青屿私相授受时,我未揭穿过她的‘借花献佛’,大婚时也不曾。
而今时过境迁,却突然揭了她的老底。
她不敢置信地嚷嚷道:“你怎么可能知道...怎么可能?!”
前世的我死到临头都没有想明白,玉茗虽然相貌中上,可府里多的是比她貌美的丫鬟,陆青屿为何就死心眼儿的认定了她?
重来一世,我细心查探,这还真让我查出了猫腻。
陆青屿恶狠狠地瞪着玉茗:“烟雨说的都是真的?”
“不是,不是真的!那些东西都是玉茗自己省吃俭用给相公攒下来的!”
可她眼里的慌乱还是暴露了她的心虚,陆青屿气急,狠狠一个耳光甩在她的脸上:“毒妇,都是你误我终生!”
“如果不是你在酒水里下药诱我与你媾和,误了殿试,如今我早已入朝为官!”
“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吃了上顿没下顿,严严冬日,连一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?!”
“你毁了我的前程,毁了我一辈子!”
说着他扑上去狠狠的掐住玉茗的脖子,咬牙切齿要弄死她的模样,简直与上一世,在我身上用尽刑具的陆青屿如出一辙。
“这里人来人往,表哥还是回自己家清算吧!”
不想,我话音才落,玉茗一声哀嚎,身下竟是见了红。
陆青屿见状,脸色惨白的松开她,冲我吼道:“快把她抱进府里,请大夫啊!”
一直站在我身边,默默不语的顾鹤陵见状问我:“要带他们进去吗?”
现下的确是人命关天,可导致玉茗难产的不是我们,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。
我若是妥协,让他们进了府里,请了大夫,只怕玉茗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,陆青屿都会赖上我们一辈子。
我摇摇头,道:“临街的药铺老板夫人便是稳婆,你抓紧时间把玉茗抱过去,可比在府里等着稳婆过来要快得多。”
而我终究是低估了人性的恶劣,陆青屿任由玉茗痛苦哀嚎,也坚持要用玉茗和孩子威胁我入府。
“玉茗,你坚持一下,若是不能为孩子找个坚实的依靠,那我们还不如不生下他!”
“烟雨是他的表姑姑,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!”
呵!他们早干什么去了?
生孩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,凭他们住的茅草屋,怎么为孩子遮风挡雨?
孩子都要生了,还一无所有,如今反倒来威胁我了!
“表哥此举不妥,别忘了你那大舅哥可不是个省油的灯,若是他妹子有个三长两短,你的另外半张脸,怕是也别想要了!”
说罢我便拽着顾鹤陵回了沈府,不管陆青屿如何叫嚷,沈家的大门都不会再为他而开。
五日后,青茗产女的消息和陆青屿自缢身亡的消息同时传来。
爹爹听完一言不发,颓丧地模样像是瞬间老了十岁。
过了好半晌,他才语气低沉地问报丧的:“他可留下遗言?”
报丧的那人,神色古怪的说道:“有,他上吊的前一晚总是神神叨叨的咕哝说,他做了一个梦,梦里他高中状元,位极人臣。”
“还说什么这一辈子才是假的。”
爹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,只当是陆青屿死前疯魔在胡说八道。
只有我明白,陆青屿他之所以会自缢身亡,只怕是记起了前世种种。
醒来后,落差太大,一时间接受不了,才会自缢身亡。
我不知道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几次,可却笃定陆青屿那种自私自利,遇事只会怨天尤人的小人,无论重生多少回,都过不好这一生。
顾鹤陵来接我回家,天空飘起朵朵雪花,我伸手接过一朵,却被他紧张的牵了手揣进自己的袖笼里暖着。
“都多大了,还和小孩子似的,凉着了可怎么办?”
我笑着挽上他的手臂,“嗯,不是小孩子,是小孩子他娘了。”
顾鹤陵一脸狂喜的将我抱起:“我要做爹爹了?!烟雨,你就是上天恩赐给我的仙女!”
“嗯,你也是。”
重来一世,他和孩子,还有家人,是上天恩赐我最好的礼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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